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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视的幽光:论诸绘画与余升叡作品的视像问题

转发自鸿梅文化艺术基金会
文/梁廷毓,收录於《2019鸿梅新人奖巡回展作品集》

(一) 前言
本文以画家Johannes Gump、Velazquez、Dalí、Escher等人的绘画,佐以余昇叡的作品,进行一项关于自我凝视与观看问题的思辨。一方面,绘画创作者如若没有进行观看问题的思辨,便难以重新开启绘画的问题性,以及面临造型语汇无法摆脱俗流的困境。另一方面,作品所内涵的时间、空间构成的异质性,不必然要理解作者的心境、设想心理主义式分析与自传、经历的阅览。虽然,这可能是导致创作者作画的动机,但必然不是画作为何会被进行展示、讨论与分析的原因。换言之,直接由作品本身的构图、影像构成条件所给出的强度,为本文所欲探究的。

(二) 镜中视线:鬼魅化的主体
米歇尔.傅柯(Michel Foucault)在《词语物》的开篇,以Velazquez的《宫娥图》向我们揭示了视觉的光线行进,如何将每一位注视画面的观者,收拢进一幅具有多重空间构造的画面布局之中。画家的眼睛把目击者置于其目光域之中,就抓住了目击者,迫使目击者进入油画,为其指定一个即刻优先和无法逃避的位置,从其身上提取发光的、可见的东西,并把这种东西投射到油画的那不可见的表面上 (Michel Foucault,1966 / 2001:6)。换言之,只要观者走到这幅画的目光所安排的位置上,在这幅画安排的一个「画外」的位置,画中人的眼神与观者目光对视的瞬间,就与这幅画发生了对视关系。

另一方面,因光线的直线行进性,使目光所视之处永远无法端看自我,除非以镜子使光线折返而回视自身,而自画像的构成条件就是让光线折返,透过光线的凹折,画家得以凝视他正在作画的瞬间。

画家透过镜子的反射原理将自身入画,与此相似的画作有Jan Van Eyck、Salvador Dalí等人,无论是背影与正面、虚像与实像、光线的直射与折射所蕴含的视觉性,皆导向了镜子所形成的空间双重性。一方面,这种绘画所给出的强度不是与内容(描绘的人、物背后的象征性意义)及叙事有关 (腥、羶、色的耸动元素),而是影像与光线的折射、物理的光线行进的冲突、矛盾,或由构图的怪异、几何的线条、色块所形成。另一方面,折返到视网膜的可见性必然涉及到光线,一个东西会影响光线行进的路线,而光源的分布与行进的角度,所给予观者的位置,使观者站在画的前面也被这个光线的折射所或布局所穿突或笼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曾提到,肖像画并不唤起一个远离的在场:它在一种切近的缺席中呼唤自身,如此之接近以至於它的呼唤是沉默的。灵魂与精神从未如此接近自身,接近我们,它同样从未有过向着自身、也向着我们来唤起它自己 ( Jean-Luc Nancy 2015:58)。

画家在自己「背后的背后」画著这幅图究竟意味着甚么?在Johannes Gump的自画像中呈现三个角度的他:背对观者的「真身」、在镜里避开观者目光的虚像(镜像),以及在画布上直视观者的他,以一种缺席的在场演绎著多重的自我。而余昇叡的作,差异于以往自我凝视传统的表现形式,折射自我的介面不同于以往的镜子,而是一面玻璃。在此,玻璃映照出的一种复多自我,与镜子的镜像借由光线折射而反射的完整自我形象不同,这是一种在决心毁弃长久以来、惯常的肖像画观看传统之后,诞生的一种自我,以半透明、未确定性极高的形象,隐隐的招唤著另一种幽微艺术主体的到场。

而「玻璃显影」所凝结的模糊与迷离性,是否为画家自我身心状态的隐喻并不重要,因为触及观者可感神经的关键,是来自於折射幽影的同时,光线也穿透了玻璃。观者与一个幽影对望,但无法捕捉画中的眼睛 — — 某种凝视魅影的经验,不是经由黑暗而来,而是借由光的折返、透析、再折返的「镜影」。

(三) 回视的「睛体」
在另一类光线行进的折返形式中,不同于平滑镜子的视觉透视,画家在平面上打开一个曲型的空间,镜像因为弯曲的关系反而容纳更多的「视界」。Parmigianino在一块木制的曲面上画了自己,样子和背景都被扭曲,手的形状有些许的拉撑,观者有如在鱼眼之中与画家对视。而Escher与余昇叡都将人拿着球体的场景入画,现实的「手」与反射的「手影」连在一起,不同的是,M. C. Escher的双眼直视,让观者进入被注视的位置,而余昇叡的作品则是透过金属球的侧面,使画中凝视金属球的主体身形弯曲。自己的身影则在金属球体所反射的空间中。

Quentin Massys在《银行家和他的妻子》画面中的桌上前方放置了一面小圆镜,镜面微凸,窗户有些变形,映射原先不可见的场景。而圆形镜中的窗户可以看见街上的房子和树林。以一个「画中画」的结构,收拢了一个外於画面的世界。而在Pieter Claesz的《Vanitas with Violin and Glass Ball(虚空之小提琴和玻璃球)》一作中,画家也透过静物之一的玻璃球映射自身所处的空间。延续著静物画的题材,物、我之间的关系在M. C. Escher的画中更为凸显。画中有三个不同材质的球体,呈现其不同的反射效果,画中因而分成三个世界。在这一类静物画中,创作者将自己画入金属球,而周围的世界皆尽变形。

不同于Escher《三个球体》与Pieter Claesz《虚空之小提琴和玻璃球》,画家余昇叡的《发光研究(七)惊叹号》除了将自身画入球体的反射中,他描绘的是反射体的「映射时刻」与发光体的「无光时刻」,两者在材质上形成另一种对照。而在另一幅画中,Escher画中的金属壺,细致的折射画家所处的空间,任何物件都丝毫不差的收拢进画面。同样的,余昇叡虽名为「发光研究」系列,但画家在系列画作中却时常刻划「反光」与「折射光」,这种光学与光影变化的视觉辩证,也体现他绘画关注的主题。

(四) 视觉的界限
在画面中,金属球与眼球的两个凸面彼此「互映」。曲型的表面让光线变形,不同于镜子与视像所构成的空间关系(例如,米歇尔.傅柯的分析),亦不是作为观看者的主体被撼动。而是器官的存在被撼动 — — 某种视觉的本体论。

无论是余昇叡置于地板上的视角的《发光研究(八)灵魂的眼泪》,或是置于静物桌上的视角的《发光研究(零)回到最初的原点》,两者的特殊性皆在于金属球表面的反射,因为距离的关系,看不见眼球表面的金属球,构成肉眼无法透析的内里,金属球与眼球之间的间距,无法从人的瞳孔之中望见球体,也无法从金属球的反射看见瞳孔。此时,反而被极尽放大的是颜料与画布的表层纹理。
在此,观者的眼球表层所反射的金属球,与画中金属球是一个对望的隐喻:一种无人称的无人称视野。这个双重的无人称性,因而是一种「盲视」,并架构了观看所内在的疯狂性。一方面,如果这个图像使我们疏离了它所凝视之物,让我们在画家的作品中,看不见瞳孔与金属球的相互折射,那可能肇因於眼球的疯狂,如同米兰‧亚龙(Alain Milon)所指,盲点(point aveugle)是理解眼之疯狂被构成的方式的本质式的基础观念。它是视神经与视网膜的交会点,是无神经元之处,而从生理学上来说,视觉在那里是不可能的 (Alain Milon 2017:3)。

另一方面,余昇叡的绘画也呈现了一种观看与距离之间的紧张关系:太近,观者无法看见反射作用(只看到颜料与画布纹理),因而让这项观看只发生在画中的金属球与人眼、观者与绘画的双重「距离之间」。进一步的,若说光线的危险性正在于它区分、并决定了我们感知与判断甚么是可见与不可见的方式,而金属球与眼球之间的配置,是凸显一种「看不见」,而不是画一种「看不见之物」。透过「有光却无法看见」的关系配置,在观看的意义上跳脱了对于表面的可见与不可见的二元性,直至更深层的思辨。

而这种观看层面的弔诡即在于看似凸面(光的行进所反射的眼球凸面与金属球凸面),但影像却是来自双重的凹面(支撑金属球体的底部凹面与视觉成像的睛体内凹)。而创造出来的独特时间与空间,并非现实物理光线的行进,因为这里内涵了一个无光的脑内空间,这个空间不是由镜头所拍摄,而是肉眼在直视某物之前的成像机制:「器官性的时空」。

换言之,在这里的观看经验所导向的是约翰‧奥尼恩斯(John Onians)称之的「神经学主体」( John Onians 2015:18)。而这个彻底陌异化的「非可见」脑内空间,让视觉的可见性由黑暗而来。更精确的说,这种视觉性并非是经验性的,而是脑神经的视觉认知的本体论。进一步的,在金属球的曲面所收拢的世界,是一种可见者的幻觉,因为这个世界在观众所身处之处并不存在,他所反射的是另一个当下不可见、陌生的空间,而这个空间之所以得以被观者所认知,是因为脑内的视觉记忆所驱动的「非视觉场景」。在此,对现实世界的讯息转译,不是来自於画家的经验与心理作用,而是来自於画家之眼、手、脑(器官)与神经系统所连动与断裂的精密物理、非物理的锻造而形成。而这项触及了某种内在性的视像边界之思考,仿佛逼迫著我们进一步的思索无光(黑暗)、光(明亮)、观看、无法观看与绘画之间的关系。

(五) 无光的观看
在诸绘画之中,余昇叡画作的特异之处体现在「发光体」的描绘,他以夜光粉作为颜料色粉,研磨油料制成「自发光」的颜料,绘於画中的灯泡(余昇叡,2018:3)。若先不论「发光」是由热能转为光能的物理机制,以及作为个人心理层面的照亮阴暗、希望式的隐喻。「发光」本身已有极具启发性的观看强度,一方面,不同于欺眼画 (trompe l’oeil painting) 般的发亮错觉效果,因为夜光粉使得灯泡亮光处并非只有写实刻画的光,颜料自身也同赋予了画面的光亮感。另一方面,也让投射画作的灯光与画作自身的发光形成另一种「互映」,并在黑暗的时刻闪现画作自身的幽光。

相较於前述美术史中的绘画作品,全数的镜面反映、折射都来自於外在光线,而余昇叡作品《发光研究(十一)童年》采用这种反映、镜面的方式表现,加入了发光体,产生了「自反射」、「自折射」。进一步的,若说光线作为让视觉产生可见性的唯一条件,同时也是历来的画家与绘画评述者进行观看与评论的基础,而无光的观看,或是「自发光」与外在投射灯形成「互映」的绘画观览究竟意味着甚么?在此,余昇叡的作品似乎触碰到了整个绘画观看与绘画评述的根本问题:我们究竟如何观看?若细数绘画史中出现的作品,我们会讶异于「晦暗」鲜少是一种被考虑的观看方式,大多的绘画展示都要求在需要外在光线、明亮舒适、可呈现细节的空间中被观看。而这种绘画「自发光」的特异之处,是对于光照、投射灯观看的对质,而幽光容纳了晦暗无光的时刻,并撼动以往视为惯常的、观看绘画的某些要件。

之终,交错著镜像、视像、光线的覆折、叠返、视觉变形的复杂空间布署,更进一步的以「自发光」、甚至「自折射」、「自反射」赋予当前观看问题、视觉空间观念的启发,尝试在视觉平面的可见性之外,进行不可见性、非视觉的矛盾、辩证空间。

(六) 小结
本文试图越渡时代与艺术史风格、社会文化背景的分期,逾越符号分析与心理主义的假设,让作品自身的语言脱离画家的言说。探讨画家描绘镜像、刻划「反光」、「折射光」等光学与光影变化的视觉辩证,从绘画史的作品交叉分析余昇叡作品所呈现的「同」与「异」,一方面,余昇叡作品体现对于这种视像脉络、观看形式的关注,但另一方面,他的特殊之处在于画家对于「自发光」绘画性质的实验,从而进一步开启了一个绘画观看与光线之间的另类关系与思辨潜能。

Michel Foucault著,莫伟民译。《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 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 )。上海:三联书店,2001。
Jean-Luc Nancy著,简燕宽译。《肖像画的凝视》(Le regard du portrait )。广西:漓江出版社,2015。
Alain Milon著,潘怡帆译。〈眼球之疯狂:影像的可见与不可见〉。2017,台北:国立台北艺术大学 博班实验室 (未刊行),页3。
John Onians著,梅娜芳译。〈神经元艺术史:从亚里斯多德和普林尼到巴克森德尔和萨基〉(Neuroarthistory:Form Aristotle and Pliny to Baxandall and Zeak )。2015,江苏:凤凰美术。
余昇叡,〈棋语发光-余昇叡静物油画创作研究〉,国立台湾师范大学 美术学系硕士论文,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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