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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与透明的小宇宙-洪德忠的绘画世界

文∣陈贶怡 国立台湾艺术大学美术系所专任教授

洪德忠通常被认为是技巧高超的水彩画家,获奖无数。除了技巧的高度掌握力为人称道之外,他对大自然的兴趣毫无保留的表现在作品中:水、石、花卉是他最喜爱的题材。然而他的水并非磅礴砰訇的湖海江河,而是透过适切掌握颜料中的水分比例所引出水气与水色;而他的石也不是挺拔雄伟的奇岩怪石,却是色彩浓郁、满布苔藓、浑然天成的圆。而他的花朵时而是晶莹剔透、薄如纸片、吹弹欲破、消蚀于迷濛背景中的模糊蕊瓣;时而是华丽浓重、风姿绰约、旋转翻飞、起舞于单调背景中的摇摆裙踞;甚至也不乏以不同色调细腻勾勒再加以拼合的连作。所以如果我们认为洪德忠只是想单纯的勾勒风景的元素,或是擅长呈现美丽讨喜的花卉,那可能低估了他的创作野心。
洪德忠喜欢传统绘画媒材:油画、水彩,并非因为某种怀旧情结或崇古主义,也不是缺乏当代精神,而是因为他喜欢有温度与手感的创作方式。这是某一种匠人精神的遗绪,也是一种对材料的执着,或者对于材料特质的痴迷。我认为与其说他喜欢并精擅水彩,不如说他喜欢并精擅制造“流动性”(fluidité),这说明了为何他的作品总是介于“形”(forme)与“非形”(informe)之间,而他的油画也一点儿都不黏稠迟滞,反而看起来像水彩:倾倒、泼淋、渲染、晕开、化开、点印、冲刷、洗白......,饱含水分或溶剂的颜料在白色的画纸或画布上自由地窜流,彷若溃堤的河水流入渠道,这中间交错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宣泄与理性而冷静的安排。如果在《动静系列》中狂放的材料只被载体的边界框限,彷若被切下来的宇宙之一角;在《石我系列》中则凝聚成一个团块,彷若宇宙的初生;而在以花卉为主题的《透映系列》系列中,淡雅的色彩与轻薄透明的颜料,正与花瓣的色彩与质地巧妙的融合为一。
至于2019年的最新系列《态系列》,则开始探索压克力颜料的可能性:浓墨重彩巧妙地翻转了花朵的质感,使笔刷的痕迹与材料的厚重取代了花朵的轻盈,但因为颜料饱含着水分,又不至于过度背叛这种轻盈。压克力颜料的肌理与线条的波动则暗示出速度与动态,使花瓣看起来像是舞者正在翻飞的裙摆。关于材料的研究,他更大胆尝试自制颜料,以色粉和碳粉调和接着剂来制造出特别的效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乍看之下像炭笔素描的一系列朱槿花特写:细腻描绘而成的朱槿花造形明确、明暗对比鲜明而强烈,但细看却看不出任何炭笔涂绘的线条!反而是某种柔和、模糊、流动的面块,顺着花瓣的纹理倾泻而下,甚至溢出花瓣的边缘,予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梦境般的感受。
此外,材料的“透明性”与“覆盖性”也被他发挥到淋漓尽致:无数的肌理、纹路、笔触、形体、墨渍、色点、色粉、碳粉与接着剂之间的相容与互斥、微妙的透明或不透明颜料涂层,层层交叠,形构奥秘难解的空间层次,与其说是水、石或花朵,不如说是舒张着与压缩着的复杂活体,或盘古开天、混沌不明的异次元空间。但这些绘画并非抽象,画家最后总会想办法收拾出一些具象的形或是暗示具象的形。也许我们可以称之为“生物型态主义”(biomorphism):以抽象来仿生,唤起形与动物、植物、矿物以及人体之关连。正如抒情抽象艺术家Wols那些类显微镜下微生物般的造形,又如Jean Fautrier二战后那些著名的《俘虏》系列,以厚厚堆砌出的颜料来隐喻肉体(chair)。

其实,依据洪德忠的自述,“石我”意谓着“自我”:“质地上依旧坚毅如初,形态上却炼成最精润的自己”。《动静系列》则意味着“在环境中自我虽被消磨,留下的却是精润的自己”。而花卉也代表“自我”:“以自然界中普遍却广受喜爱的花卉代表自我”。这种以植物、矿物与人“对应”(correspondance)的想法,非常类似于古希腊人“小宇宙”(microcosme)的思想,此词由相信宇宙乃由“原子”与“空”组成的古希腊哲人Démocrite所创,而西元第二世纪的医生Galien如此写道:“精研大自然的古人认为活着的人就像一个小宇宙。”二十世纪的法国哲学家Pierre A. Riffard在他的《秘传学说字典》 (Dictionnaire de l’ ésotérisme)中则如此定义这个字眼:“人是崇高之世界的缩影与总结,我们可以在其上逐字逐句的建立二者之间的对应”。 人为何是崇高世界的缩影?并非只因为人是由风、火、土、水四个基本元素组成,也是因为人拥有宇宙的所有价值。柏拉图就认为人类的灵魂正如同世界的灵魂一样,同时作用于运动与认知的层次,同时拥有生命与精神,而人的身体,也参与在这样的类比里面。例如,“血液的粒子,在我们的里面被精巧的分裂,并基于每个人类活体的统整性,仿佛被天空循环式的包覆着,这些粒子强制的模仿着宇宙的运行” (Timée, 81a) (柏拉图,帝迈欧篇,81a) 。洪德忠画中的那些被刻意放大,以物件导向(object directed)的方式构图的石、水与花,对应的会不会既是他自己,也是这宇宙,这自然?他是否带着某种神秘主义的倾向,试图将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理性与感性、天与地的神秘对应透过画作表达出来?或带着浪漫主义的色彩,邀请观众在他那些不算太大的画幅中体会William Blake“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奇妙视野?还是引入东方哲学,倡议透过修炼“精润的自己”之恒常,来摆脱尘俗现象世界之无常?
不论答案为何,洪德忠的画作提供了比美与技巧更多的东西,开启了一条通往精神世界的可能路径,使观众在他的画作面前,除了感官的愉悦与震撼之外,灵魂也能毫不费力的被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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