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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白守黑復多彩,竹影繁花見幽奇

文∣張禮豪

「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氣,皆浮動於梳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並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

──鄭板橋《題畫竹》

中國書畫藝術自唐、宋以降,千年的發展過程中,幾乎每一個朝代都會出現或多或少的轉折與變革,在既有的傳統之上注入新意,尤其到清初以鄭板橋、金農為首的「揚州八怪」時,又見一變。活躍於清乾隆年間江蘇揚州的此一群體,在性格上憤世嫉俗,不向權貴獻媚;於藝術上則重視思想學問與才情人品對創作所產生的深刻影響,打破了正統派的保守畫風,高度發揮寫生抒懷兼備、強調個人特色的美學,為此後書畫藝術發展另闢蹊徑,影響極為深遠。其中,鄭板橋以畫竹聞名於世,藉由上述簡短的一段文字,他揭櫫了在面對物象時,除了客觀描繪,還必須加入個人的審美與轉化、大膽挑戰規則來獲得更多的筆墨趣味,才不至於陳腔濫調、了無新意,進而成就真正的藝術。

斑駁一如碑榻,竹影灑落成文

拜風土與氣候所賜,台灣各地都能見到竹影,種類也相當繁多,在人們的生活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陳正隆出生於彰化鄉下,家中遍植綠竹為籬,每當晴空日好時陽光或從竹葉間灑落,隨著風的起停亮亮晃晃;或見投映在地上的竹影時而靜如畫幛、時而曼妙舞動,就成為他年幼眼中絲毫不覺生膩的風景。及長,陳正隆致力於書畫創作的追求與探索,記憶中再清晰不過的場景頓時與現實生活中從書齋窗外望出去的三兩竿竹影飄搖融合為一,順理成章地在其一路走來的創作道途上扮演了極為關鍵的核心。

深知鄭板橋畫論之所指,也在過去多年的創作歷程中有所體悟,陳正隆卻認為在此一水墨藝術逐漸式微的年代,創作者必須在前人辛苦累積建構起來的基礎上把腳步邁得更開、走得更遠,才能與時俱進。因此,他並不如同前人,只硬為勁竹套上「君子之風」、「有德守節」等徒具表象的意涵,而是遙向前賢致意之際,更透過創作媒材、形式與概念的不斷實驗, 試圖在已知與未知、必然跟偶然之間激盪出可賞可玩可思考的時代新意。

遍觀此次集中所彙整之作品,從篇幅佔去大半的「竹影系列」,到遊走在具象與抽象之間的「花園系列」,乍看像是知白守黑與繽紛多彩全然大相徑庭的光譜兩端,實則係陳正隆不拘泥於單一面向,意欲透過各種可能的創作形式與手法,藉由歷經淬練的色彩與形象,來挖掘更多物外之趣的展現,亦足以大致領略其藝事從肇端到漸臻成熟的軌跡。

舉例來說,包括獲選2017年香港全球水墨大展的參展作品──《竹影千字2》在內的同名系列作品中,陳正隆雖然只採取黑白用色,但他更進一步地讓大片的濃墨與淺灰微白交錯,形成了頗具抽象意味的畫面,其間再以不甚明顯的線,搭配以真實竹葉拓印而得,彷彿散落一地文字的精心留白,使穿插其間的瘦勁之竹只隱約略得其形,不但極大幅度地顛覆了傳統慣見之墨竹畫法,更徹底打破了人們固著的視覺經驗。尤有甚之,在一些作品中,墨跡筆線仍依循疏密欹側之畫理定則,惟形體已被解構的亂葉交枝無疑更接近於久經歲月洗禮而顯得些許斑駁的碑榻,又或者黑白攝影的底片成像,在感官上脫離了可供辨認,並且拼湊成一個整體的樣貌,進而產生了多重歧義的閱讀可能,詩般的創作質地也從紙上流瀉而出。

另如《印月》一作採取三連屏的形式,各自均可以獨立的畫面來看待,合而為一又有某種難以言說、彷彿搖擺在連貫與斷裂之間的曖昧。畫中既似寫繪水面映照之微淡月光,又彷彿全然不著一物的抽象構成,透過水氣氤氳的墨色疊染與空間佈局的虛實相應,再加上在蕩漾水波間刻意點綴的稀疏竹葉,有限度地將暗夜裡看似幽靜迷濛,卻稍縱即逝的月色顯露出來,同時又留給觀者一定規模的想像。

色映晨昏夕照,更有百卉爭妍

與上述作品大異其趣,陳正隆的「花園系列」作品則無論題材從晨光到星夜,乃至於各色花卉的寫繪,均以彩墨施之,除去亦工亦寫,偶爾加上拓印、滴流等技法,在繽紛多姿之餘,不時還可以見到如同抽象表現主義的畫面構成,交織成以自然造化為依歸,繁複而多重的畫外之音。

其中,尺幅頗大的《祕密花園》一作,或會讓人聯想到徐渭筆下之《花卉圖卷》,以酣暢淋漓的水墨揮寫四季花卉,彼此相互穿插、錯落有致,充分展現了畫家對於物象的認識與掌握;然而,陳正隆此作一改水墨為彩墨,沒骨塗畫出同在一地靛青之中爭妍鬥豔的各類花卉,復又以自動性技法噴濺墨點覆蓋其上,營造出如夢似幻的空間氛圍。毋庸置疑,這想來絕非實際場景的摹寫,也不以百卉形象為重,而更接近個人心緒與意念的傳達。與其試圖去一一指認其所繪之草木花卉,倒不如懷抱著「一枝一葉總關情」的心態自在穿梭其間,走走停停地去欣賞沿途出現的瑰麗景致、摘採心之所嚮的美好想像。

或許可以這麼說,陳正隆的創作不泥古法、不執己見,恣意遊走在或似曾相識,或神秘難解的感官經驗與個人記憶之間,不但體現出世界呈現在人們面前的獨特方式,也恰如其份地詮釋了藝術的本質。我們無須從中去尋找意義,只要把內心淨空,一任幽奇多姿的竹影繁花在其中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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